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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海巨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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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五十三 京官乱(求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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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尚若水是礼科给事中,在很多人眼里,他是一个正直无私的言官,年已三十七,而没有贪墨的记录,他对自己的这份清白也很满意。虽然对于钱财他不是没有需求,只是比起金钱来,他更爱惜自己的名声与仕途,所以一直压制住自己的欲念,拒绝来自外地官员的孝敬,一切条陈奏疏都按照士林的舆论方向来拟,因此博得了士大夫的一致好评,不久便升做了科长。
      可是言官的俸禄实在太低了,他家里有五个孩子,还有三个老婆——一个大的两个小的,此外还有一个老佣人和一个侍婢,按照北京的物价水平,他的那点俸禄就算每天供家人吃白米饭也不大够啊。幸亏他有个好父亲给他留了几百亩地可以收租,老婆嫁给他时又带来了一些嫁妆,可是在明朝,几百亩地的田租收起来其实不多的,辗转汇到北京那钱就更没剩下多少了,很难让他过上体面的生活,而靠老婆嫁妆的话那是坐吃山空。
      怎么办呢?作为一个决定以仕途为生命的官员,尚若水很痛苦,他需要钱,可没有来钱的门路,直到四年前,有人告诉他,在老家替他打理田产的弟弟把他的几百亩地给卖了跑南洋去了,尚若水一听气得差点晕了过去——他是那样信任他这个比他小十五岁、由他拉扯长大的弟弟,两人名为兄弟,实如父子,所以他才会那么放心地把家里的田产交给他。
      “没想到几年没见,若正居然学坏了!”
      但过了九个月,南方忽然汇来了一大笔钱,竟然是白花花的三千两银子!一开始尚若水还以为是哪个贪官给他行贿呢,黑着脸要拒绝时,来人道:“尚老爷,小的不是外省官员派来的,小的是帮二老爷汇银子来的!”
      “二老爷?若正?”
      他再看那银子时,才在里头找到了一封书信,果然是尚若正的笔记没错。原来尚若正当初并非私吞了哥哥的财产,而是因为看到开海局势大好,被同乡说得心动,就想下海去闯闯,只是想以乃兄的性格,先跟他商量那定然是不许,而且从老家到京城,一来一回的也耽误商机,所以竟然先斩后奏,卖了田产跑到南洋去淘金,结果一到吕宋,本钱就翻了两翻。
      其实尚若正才智也只是中等,不算很会做生意的人,只是这两年的形势实在是太好了,很多人空手到上海一捞都捞得到一把把的金子。尤其在开海的前期,李彦直吩咐市舶司总署以及东海南海各舰队要适当照顾在职官宦及其家属,这一点就为尚若正减少了许多生意上的阻力。他哥哥是京城有一定影响力的言官,尚若正虽不仗势欺人,但把这层关系亮出来,上海市舶司总署、安平镇商会和哲河商会就都敬他三分,许多出来经商的京官家属也都来和他结交,这群人渐渐就形成了一个特殊的群体,互相帮忙又互相照应,有了这样一个保护网,等闲的坑蒙拐骗之辈就不敢轻易上门,而尚若水的地位又成了他的诚信资本,这生意就更好做了。
      也就在同一年尚若水升了言官科长,这个官职位虽然不高,但权力却大,“骂死宰相不赔命”,想批谁就批谁,想斗谁就斗谁,极不好惹!
      大哥官运亨通,二弟就生意兴隆。这中间的微妙关系,要跟外国人解释起来得长篇大论,但只要是中国人,也不用解释就应该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尚若正通过各种关系,贱价买到了一座出产香料的小岛打理,光是这座小岛,每年的固定进益就有上万两的白银。跟着货滚货钱滚钱,只三年光阴尚若正就成了拥有五个小岛,又在婆罗与哲河分别置办了五间店铺,从一个京官家属变成了一个南洋大财主。尚若正把其中的三座小岛、两间店铺转到了哥哥名下,并将岛契、店契转送北京。
      哥哥升官,弟弟发财,正是两得其美。
      尚若正也是个顾亲情的人,更何况他知道自己之所以能发财和他兄长的地位有偌大的关系,所以第一年赚到钱后就送了三千两银子北上,半年后翻倍,第二年又翻倍,然后就固定为每半年汇将近一万两的银子去北京。
      作为一个儒生应有的臭脾气,尚若水一开始听说弟弟不读书却转行去经商后指着南方把他痛骂了一顿,恨他不争气,但五个月后收到第二笔共五千五百两银子的汇款时,他不说话了,再过半年又收到了一万一千两银子,这时尚若水终于颔首说:“若正啊,虽然轻浮了点,但本质还是好的。”
      有了这样一笔固定的大钱后,尚家的生活状况就完全改观了,由拮据变为小康,由小康变为大康,慢慢地又变得阔绰起来。他全家都称赞起远在南方的这个二老爷,就连他那个在尚若正卖地出海时曾骂尚若正不得好死的老婆,这时也开口闭口把小叔子夸个没完了。
      就是有一单坏处,尚若正在附来银子的同时,常常在信里委婉劝乃兄多为李彦直一派说话,因他很清楚,自己能在南洋靠的正是这一派的势力,就算不讲恩情,单论利益,尚家也该帮李彦直一派撑撑场面啊。
      可是尚若水不,他回信把尚若正给斥责了一顿,说他发了点小财就忘了圣人的教诲,“君子言义而已,何必言利?余当年教汝读书,用心谆谆,所为何来?如今汝得了蝇头小利,便将安身立命之根本大义尽数抛之脑后,堕落如此,尚家列祖列宗地下有灵,亦将以汝为不肖子!”
      而在官场上,尚若水也秉持这样的论调,常常和李彦直一派对着干,似乎非如此不足以表明自己向义不向利的清高。
      有时候他老婆也劝他说:“当家的,现在咱们是靠着开海才过上了好日子,你就算不帮那位李侯爷说话,至少能不能少骂他两句?”
      结果却被她丈夫痛批了一顿,大骂她:“尔妇人何知!”
      他老婆不敢再开口,转身打理小叔汇来的钱去了。
      尚若水舒心的日子就这么过了三四年,老婆伸手收钱,他张嘴骂人,要日子有日子,要痛快有痛快,言官做到了这份上,真是夫复何求啊。
      尤其是最近一年多,随着李彦直丁忧下野,徐阶独木立朝渐显艰难,保皇派开始抬头,而尚若水也是保皇派中的一员,他忠字当头,已经连上了三道奏疏,请首辅大臣归政于天子。
      徐阶把他恨得要死,可又拿他没办法,因为朝中这样的人并不止尚若水一个,就算花了大力气把他给整下来也没用的,还会有第二个尚若水、第三个尚若水冒出来。这些年徐阶遍引私人,安插到各个要害部门,但仍然无法完全控制住大明帝国的庞大官网,到了近几个月,“归政于天子”的主张更成了大势所趋,李彦直一派对士林舆论的控制力不强,徐阶一派也挡不住这股潮流,眼看群言汹汹,徐阶再不还政于天子地位只怕自己也要不保了,尚若水等决定趁热打铁,再来一个联名上奏,发动一次空前的大攻势!
      他心里浮现出徐阶被迫归政、皇帝点名嘉奖自己的场景,想起从此青史留名,永垂不朽,尚若水嘴角忍不住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这个时候,朱载垕也正在宫里等着呢,最近帮他说话的奏折是越来越多了,一开始徐阶还压下几本,呈上几本,最近却多到徐阶压都压不住,朱载垕每天上朝的时候都在数徐阶鬓角的白发,每次都发现多了十几根,他很清楚,再这么来几轮,徐阶多半就扛不住了。
      三更了,该准备上朝了,尚若水穿好了衣服,瞑目养了会神,便起身出门,会了年兄同僚,互通消息,御史刘左予低声问他:“今天参不参?”
      尚若水嘿了一下,袖子里露出折子来,刘左予也把袖子一提,里头也有一份折子,两人对望一眼,同时会心一笑。
      上朝,叩拜,太监宣科:“众卿家有事奏表,无事退朝——”
      十几个官员一起叫道:“臣有本——”
      朱载垕大喜,徐阶却皱起了眉头,低声道:“规矩都没了!”朱载垕却道:“不要紧,不要紧,呈上来!”
      就在这时,殿外忽然传来了急报,朱载垕心想管他什么急报,先看奏表再说,谁知那急报却来得好生猛恶,信使闯上殿来,气喘吁吁地奉上了鸡毛信——很明显这是加急的军情!
      “怎么了?”朱载垕也有些紧张了。
      徐阶接过,打开一看,眼中闪过一丝旁人难以察觉的喜色,脸上却现出惊慌,大叫道:“不好!佛郎机国起十万大军来犯,已经取了新加坡!婆罗亦告急!”
      朱载垕一呆,心想这会子怎么会出这事,但朝上却有几个官员惊呼起来:“什么!”这其中就有刘左予。
      这几声惊呼声夹杂在众朝臣的纷纷议论中也显得十分突兀,尚若水看了刘左予一眼,心想:“刘兄这回亏大了,我老劝他说新加坡离狼子之国太近,不宜在那里置办太多的产业,他却不听,这回只怕是血本无归了。”不过他在婆罗也有店铺啊,也不知道战火会不会烧到婆罗,因此也担心得紧。
      刘左予一张脸已全无血色,本来想要上本的,这会也没有一点心思了。朱载垕有些不悦了,心想不就丢了个又荒僻又遥远的小岛吗,又不是什么大事,眼下应该是帮朕鼎定九五之位才更重要啊。
      然而舆论的方向从这份鸡毛信传来时就已经完全改变了,“归政于天子”一下子变成一件可有可无的事情,眼下最重要的是南海的军情战报啊!
      这次朱载垕寄予厚望的朝会就此不了了之。
      尚若水那份奏章也没递上去,退朝之后也没回家,却跑到兵部去等消息,在这里有不知多少同僚耸着人头在问战况,这个问:“打到婆罗没有?”那个问:“哲河不会有事吧?”还有人问:“白瞎子岛现在没事吧?”
      有人奇怪了:“白瞎子岛?那是哪里啊?”
      就有熟悉的人说:“那是他买的一个小岛,都不知道在哪个疙瘩里呢。”
      一些在南海没产业的兵部官吏就都笑了起来,但尚若水刘左予等却笑不出来,刘左予不停地问:“哲河出兵没有?飞龙出兵没有?新加坡烧得厉害不厉害?佛郎机人有没有放火劫掠?唉!”到后来骂起了张居正商行建胡宗宪等人来了:“吃白饭的,吃白饭的!一个两个都是吃白饭的!”
      从退朝等到中午,从中午等到黄昏,却什么消息也没等到。
      想想也是,新加坡离这里何止万里?今天发生的事情,几个月后才传到京师也是正常的。现在虽然是战争期间,但也不可能时时都有新闻啊。
      尚若水肚子都饿瘪了,却半点都不放在心上,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婆罗怎么样?哲河怎么样?不言利岛怎么样?君子义岛怎么样?”
      这“不言利”和“君子义”,却是他为自己的那两个岛起的名字。
      回到家里,大小老婆孩子甚至佣人都在胡同口等着,见到了他就急着问:“老爷!老爷!南海的战况怎么样了!”
      “南海的战况怎么样了”——这句话怎么听都觉得是出自关心天下的志士之口,但这回却是几个家庭主妇问了出来,大老婆想想下一笔款子还要三个月才能到,二老婆想想老爷答应送自己一条玛瑙项链——这下子都不知道会不会泡汤呢!三老婆干脆就哭了起来。
      “不知道不知道!”尚若水狠狠地甩手,低着头闯回家去,大叫:“开饭开饭!”
      饭上来了,他又没心情吃,当晚就要拟表参新加坡的守臣,他拟奏章的时候老婆从来不敢进来打扰的,这次却半个时辰内进来三次问他喝不喝鸡汤,又旁敲侧击,听说他要参南海的军人,吓得道:“不好吧老爷,咱们还要靠着他们保我们的店铺海岛呢!”
      真是一言惊醒梦中人!尚若水恍然过来,忙道:“对,对!不能参!要增兵!增兵!”
      和他抱怀同样心思的人可真不少,刘左予等尤其急切,当初他总觉得海军都督府的兵船太多太强了,这时却又觉得太少太弱了!他是恨不得上海的海军都督府今天就出兵,明天就过大员海峡,后天就抵婆罗港,大后天就收复新加坡!
      可惜事与愿违,三天只有又传来加急战报——婆罗港失守!
      尚若正那边还没传来消息——民间的消息是不可能有军方消息传得快的,有的只是无法证实的谣言,但尚若水已预料到凶多吉少。自此,尚若水家就鸡犬不宁起来,大老婆哭从此一年就少了三成的收入,二老婆哭她的玛瑙项链没了,三老婆也不知在哭什么,一个两个摇晃着尚若水如丧考妣:“老爷,怎么办啊,老爷!”
      可他尚若水有什么办法呢,他唯一的办法就是整天跑兵部,跑六军都督府,把正职的工作都丢慌了,整天想的只是他的“君子义”和“不言利”。
      这一日,巴拉望失守的消息再传来时,所有人都坐不住了!尚若水知道若哲河再沦陷,那他可就要彻底变成穷光蛋了!以前老家还有几百亩地可以收租维持生计,现在那几百亩地都没了。这两年尚家已经开始过阔绰日子,再要他们节俭他们回不去了啊!
      若是他们在南海的产业都没了……
      尚若水都不敢想象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海军都督府究竟在干什么!为什么还不出兵!”
      尚若水带领一帮同僚口到兵部吐唾沫地怒骂着,到了这时他们哪里还顾得上什么修养、什么风度?这帮人一个月前还威风八面,甚至连徐阶都被他们逼得进退失据,但如今却个个变得有如赌输了身家的市井之徒那样气急败坏。
      这时候兵部侍郎出来了,他很鄙夷地扫了这帮言官一眼,冷冷说道:“要海军都督府出兵,只怕快不了!”
      “为什么?”
      “为什么?你们也不想想现在掌管海军都督府的是什么人——高拱!他是块打仗的料吗?当初派他去,是指望他去羁縻那群丘八防他们造反,不是指望他能够打仗的啊!”
      众官一起噢了一声,这才都醒悟过来,对啊,高拱哪里会打仗啊!
      尚若水微一沉吟,转身就往回跑,在一旁早已变成一只木鸡的刘左予注意到,一把拉住他问:“你去哪里?”
      “回家拟折子?”
      “折子?什么折子?”
      虽只是两句对答,却已吸引来了许多同僚的眼光:“对啊,什么折子?”
      “我要保举一个人,只有这个人出马,才能保社稷,卫国家!收复失土!匡扶天下!”尚若水叫了起来。
      在场所有官员都是心中一动,或哦或呃:“对啊,对啊!对!大家快联名上书,保举他复出!”
      刘左予因为这个月受到的打击太重,脑袋已经变得有些迷糊,一时竟转不过弯来:“你们在说谁啊?”
      “还有谁!当然是镇海侯啦!”
      刘左予呆了呆,忽然嘴角裂开呆瓜一般的傻笑来:“啊!对啊!对啊!要是镇海侯出马,那一定能收回新加坡的,我的铺面也就回来啊!哈哈,哈哈——夫人!夫人!为夫的有办法了!你别回娘家啦——”
      手舞足蹈,歪歪斜斜往家里跑去了。(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